2016年12月10日 星期六

駛弄靈魂的屠宰場——蔡宜儒直面溽熱淋漓的生存之境

除了感官senses,什麼也不能治愈靈魂的創痛。就如感官的飢渴也只有靈魂解除得了。
——王爾德(Oscar Wilde

 
常常是一個塊面,限定出一面平滑的帷幕,前面立著一個形象。這一塊面,或不規則,佔據的空間有大有小:它時而溢出畫幅,成為三聯屏的中心;抑或其他。吸引目光的尚有可被指稱為動物的形象。往往,它是淋漓且如剪影般的。還安排一些其他手法:大量不具圖解性與敘述功能的「無意義線條」,部分是相當厚度與密度且自由的劃痕,流暢遒勁,充滿好比宇宙大爆炸時候的能量,恣意激昂。然後部分是清晰規矩又筆直的黑線。前者微妙且講究地連接塊面與動物,製造出其登場的場地。後者較讓人記憶的則刺穿動物,使其進一步乍似屠宰場。一如法國哲學家德勒茲評論培根《繪畫》(1946)時所說:「畫家是屠夫,但他在這一屠宰場中,就像身處教堂之中,肉是他的十字架上受難的人。」[1]


動物是承載你我生命困境的肉身,是走過奈何橋、喝下孟婆湯後的彼岸存在,也是將由阿努比斯(Anubis)主持審判的亡者,或者不知能否到達天堂的21克重靈魂。

從榮枯百態到靜思熱園

回顧蔡宜儒一路來的創作走向,不難看出關乎存在意義的核心美學手勢。不論是「慾盆栽」縮影的榮枯百態,還是「沉思者」寄寓的普世關懷,乃至「獸醒」反映的警世寂言[2],無不以呼喚生命醒覺,尋回主體意義為命題。歷經數十年浮沉,藝術家的畫布已然蓄積太多的膠著、憂慮與踟躕,迫不及待要向世人證明自身價值。一時之間,於身於心如想斯應。為繪畫請命,也為自己平反,千言萬語,「熱園」成為其今轉入動物形象創作之大觀。

打從2008年「驗慾樹」系列起形象變幻莫測的樹形,蔡宜儒便有意識地在畫布上藉噴發的茂盛生命力以體現自身內在底層對慾望的抒展,並在「慾盆栽」裡回過頭思考慾望的張延,試著發掘慾望本體的各種面貌及相互關係。同時,自外於台灣主流藝術教育體系的他,不同其他一樣強調或主打抽象表現、自動性技法的創作者,嘉義大學養成的水墨背景使其筆墨之間,多了一份來自外部、非西方抽象主流的陌異感。從台北到嘉義,再從嘉義到台北,這一空間的轉折騷動著其創作歷程所選媒材、構成和美學語境的跨度,也曖昧出其獨樹一幟的創作主體。

說到底,蔡宜儒的靈魂是張揚卻乖巧的,飽含東方人文底蘊之餘,也有台灣這塊土地受全球化脈動駛弄的游移主體,一如不停在多種認同與價值摸索的現世人們所焦躁。在一次次應和著這份焦躁的發表中,藝術家試圖給予這份焦躁的慾望體現一個適得其所而得以安歇平靜之處。所以他為那樹形裡囂張地直逼跋扈、張狂地不斷喧囂而趨近自動書寫的線條,一一安上了框架以指定對象的具象枷鎖,包含承載樹形的器皿盆栽、象徵情緒的色彩,乃至轉入具體的「沉思者」中,那一個個直截你我的閉目頭像,以及謊稱承載實則壓抑思緒的紙箱。甚而這次「熱園」裡貌似理性的幾何塊面、連結意象的英文單字與徒具外輪廓的動物形象。這些具象枷鎖不斷地與(原本)充滿爆發力、抽象而略自動的表現性線條打架著、衝突著。

已然來到生命存亡關頭

「熱園」,一場宛如大爆炸般宣洩的儀式。

蔡宜儒是這場儀式的屠夫。在白色顏料打底後,他參照了曾拍攝的照片或擷取自網路資料而徒手用炭筆先勾勒鱷魚、恐龍、禽鳥、青蛙、馬、鹿等動物外形,接著用抽象表現主義的方式潑灑紅橘色顏料,賦予其基本生命力。在此,畫面尚且一片斑斕,被破的形式破得無以名狀,難以指稱。這時,屠夫收起了刀,理性謹慎地蓋上一塊漸層藍綠間的色塊,這才重新替這些靈體找回了輪廓,定下了最後你我所見的動物形象。換言之,貌似套用製版印刷圖樣的每一個形象figure,都是藝術家以圖地反轉(Negative Space)的手法,反地(Ground)為圖(Figure)地逼出那抹輪廓;也就是說,看似一前一後的形象與背景,實則彼此為對方的輪廓線,而正是藉由背景的遮蔽效果,前景的形象才得以透過一種緊壓的方式維持其輪廓。

以《熱園》為例,與其說蔡宜儒畫出了一隻恐龍,倒不如說是用貌似後方的底色一步步襯出來的。

而為了突破反地為圖的緊張關係——輪廓以內酣暢淋漓,灑盡奔狂;輪廓以外冷靜異常,有如剪紙得出的平面硬塊。蔡宜儒以更富油彩筆觸與水墨暈染的矛盾構成,再次拿起了刀,破出不同前面形象淋漓滴流的抽象表現。

這一破,也是予。以破的方式整合了兩兩對立的語系:動物形象的精準輪廓線與可看到觸感的大筆疾刷、幾何油彩平塗塊面與有機如水墨的暈染、彩色與黑白⋯⋯對峙的緊張關係將被推至顛峰。一如前些年藝術家給出的具象枷鎖。他操弄了一份靜止又爆發的矛盾感官,在最張狂的段落裡屏息,又在這屏息的時刻給出一份如烈燄般的溫度——靜默,如雷——回歸「驗慾樹」以來透露的創作本質。在此,從喧囂到寂靜,又從寂靜中爆發出繪畫最大威力的拗折操作之中(或者反過來),藝術家是最清楚一切能量的全知者,也是最受諸能量操控而不能自己的被動者。這一矛盾力量並不只彰顯在繪畫的力度之上,而是作用在那些不受控制的無意義線條與理性規劃出的圖貌之間——一種難以言明其異常猛爆的矛盾張力。

顯然,矛盾是蔡宜儒最剛烈的美學氣質。

文字,是觀看「熱園」作品的另一條路徑。但若僅順著字義解讀,可能將與藝術家想說的核心失之交臂;畢竟藝術家堆砌的從來不是單向簡易的陳述。圖像與文字在美學的領域相互衝突,在詩學的領域又互為表裡,因此與其說文字是作品的關鍵字,不如說是將我們引入繪畫與文字之間的複雜遊戲,一則使之既成敘事也反敘事,二則化約為形式構成元素,試圖在種種疊加之下,交付觀者一個檢視感官生滅背後,靈魂如何直面生存處境的精神道標。

好比操弄生死的屠宰場,流淌著對生命存在困境的執拗態度與焦灼心理。而騷動不安的到底是誰?

論態度,蔡宜儒與他的繪畫創作

一手打造「幻冬舍傳奇」的見城徹[3]曾說過:「即使是純粹的愛情,也需要片刻喘息,以及應對進退的手腕。」[4]但有些人就是片刻不得閒,拼了命探求常人忽略的存在意義與本質。一如電影《慾望之翼》(Der Himmel über Berlin)中,原先旁觀生命的天使因愛上了人間女子而轉成生命的實踐者,選擇實際體驗流血、流汗、傷痕累累的人生。蔡宜儒畫中並未真的構成動物形狀的內部劃痕或線條,闡述的正是一些縈繞、糾纏著衝動而難以抑制的靈體,僅能以混沌(Kaos)道出自身的人生喟嘆——只要還在畫,只要還活著,便只朝黑暗之處邁進。[5]因此(前述)原想企及且安排的平靜之處卻更大地對比出激烈衝突的矛盾,而人們立於畫前,固然被牽動地無能安歇,甚至焦躁地只好逃離。但唯有同藝術家般理性直面生命最高熱高壓環境下的焦慮、悲傷、孤寂等情緒,方能領略箇中最為純粹真實的美好。面對外部環境的改變,大至自然生態遭破壞而衍生的種種問題,小至種種問題對生活步調的影響,人類在做出相應的選擇以適應這改變之前,自有一段內部拉扯尚懸而未決的過程。「熱園」聚焦這一過程,放大其面對改變時刻的心靈覺知感受。既有我們身處末世時代下宛如撕心裂肺的焦灼,也有看待無力回天的變化而生的焦慮與踟躇。隨著藝術家每一筆直觀揮灑所釋放出的能量,無論得以就地重生,或依然萬劫不復,生而為人的基本慾望終將獲得諒解,永恆地烙印在畫布之上。

這是藝術家鋪展的遊戲——感官和靈魂相輔相成,誰也離不開誰。藉由感官的飢渴,我們付諸直覺的不再只有感受作品,還有閱讀作品時的矛盾總和尤體現於繪畫形式時的一種後現代繪畫創作邏輯。就此而論,或許可以這麼說:蔡宜儒正走在從現代繪畫走到後現代繪畫的創作路徑上。



展覽:熱園——蔡宜儒個展
展期:12/10-31
地點:土思藝術(台北市北投區知行路336號B1)



[1] 德勒茲(Gilles Deleuze)著,董強譯,《弗蘭西斯.培根:感覺的邏輯》,桂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7.9,頁30
[2] 摘自側藝評人張禮豪為藝術家所寫〈獸醒——寂言警世亦自省〉一文。
[3] 1990年日本泡沫化經濟浮現之後,民眾開始縮衣節食,造成出版界的大洗牌。在所有人皆不看好的情況下,以一千萬日圓創立了「幻冬舍」出版社。成立首年便破天荒地在《朝日新聞》砸下三千六百萬日圓為六本新書買下全版廣告,最後全部大賣,打響創業第一砲。十年後,資本額翻升四千倍,成為出版界的傳奇。
[4] 見城徹著,邱振瑞譯,《編輯這種病——記那些折磨過我的大牌作家們》,台北:時報文化,2009.11,頁70
[5] 日本思想家柄谷行人稱之為「黑暗中的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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